(来源:大美仁寿——仁寿县作家协会)
故乡,离我越来越远了
文/时天云
那个座落在成都平原边缘的浅丘地带,原来叫仁寿县古建乡和平村六组,小地名叫朱家湾的一个小小村落,便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后来经历了撤乡并镇,这个村落已经和原先的和平村六组一起合并为仁寿县洪峰乡和平村三组了。在行政意义上是并入了别的一个组,而几十年来一个自然村落意义上构成的乡情、亲情、友情、世故人情,却仍是牢不可破。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有什么集体性的活动,常常聚集在一起的,还是当年那个21户105人的和平六组。
关于我的出生,在我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用来纪念我的母亲。那首诗叫做《那个寒风呼啸的清晨》: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稻田里结了冰
茅草屋顶一层厚厚的霜
那个寒风呼啸的清晨
在接生婆跑了二十多趟
又熬了一个通宵之后
挣扎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泪水与汗水交迸
你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身子瘦小,看起来好丑
洪亮的哭声带给你苦涩的温暖
你的丈夫出工回来,拿出几斤黄豆
谢过接生大娘,抓起家里唯一的老母鸡
你摆了摆手,让它躲过了那锋利的刀口
你期待它活下来,每天可以吃一个蛋
那只报恩的母鸡很争气
你吃了三十个蛋坐满了月
那单薄的养分,滋养了你
并进而滋养了你的儿子
而今,你的儿子五十岁了
你却已经入土为安了
那是一个物资与精神都极度贫乏的年代,出于本能,胡乱地把各种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塞进嘴里。人的生存,往往仅止于生物学的意义。一群孩子,像野草,像猪狗,胡乱地生长。站在半个世纪的时光之后回望过去,以今天的生活条件来反观那样一个苦涩、清贫的年代,我们居然能够健康地长大,真是十分侥幸的事。
童年的时光,除了偶尔随着父母走亲访友外,生活的圈子仅仅局限于那座简陋的茅草房,以及周围的那一片小小的天地。家,是窝,是巢,是温暖,是安全,是一日三餐,更是安心的梦。1975年秋季,我六岁半,开始到离家约两公里的和平大队小学发蒙上学。1980年秋季进入离家约四公里古建公社中学上初中。即使生活里多了老师、同学,但每天早出晚归,家仍然是自己一日不可或离的爱巢。
1983年秋,我考入仁寿县龙正高中校上高中,离家二十公里,只能住校了。那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了家。一间大教室,横七竖八地放着二十多张上下床,就是我们的寝室。闷热的夜里,躺在那窄窄的单人床上,看着窗户外昏黄的路灯光,听着别人深沉酣畅的呼噜声,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大约每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这么一次重要的“断奶”,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到了9月17日,学校初中部放归宿假,我们高一的同学,一个个真是归心似箭呀,纷纷跑去找班主任老师请假,但一个都没被允许。直到9月30日才有了第一次归宿假,和读初中的堂妹一起,步行回家,心中充满对家的期盼,一路小跑,竟一点都不觉得远,觉得累。此后,每月一次归宿假,回家背下一个月的口粮,向父母要几块钱的生活费,第二天再步行二十公里返回学校。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离开家庭的生活。
1985年,考上大学,学校已在离家两天的行程之外。1989年毕业后,分配到这样一个山区小城工作,后来又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家庭,有了妻子、女儿,故乡的那个老家,只有到了年底的时候,才抽出一个周末休息的时间,回家去吃一顿午饭。给母亲、哥嫂、妹妹、侄儿侄女,表示一点心意,往往当天就返回来了。
再后来,妹妹出嫁,侄儿考上大学在成都工作了,哥哥嫂嫂也进城去打工,带孙子去了,母亲跟着妹妹住到了距老家两公里的河坝子街上。那个曾经人丁兴旺,带给我无数童年生活记忆的老屋,差不多算是废弃了。2017年1月11日,母亲去世,我们把她和父亲合葬在老屋旁边的山梁上。只有让他们,守着老屋,守着故乡温暖的回忆。父母在,家在。
而今,父母都不在了,那个家,那座修建于1987年的小青瓦房,只是一种物理学意义上的存在了。办完母亲的丧事,大哥一家要回成都,我也要回来上班,只有小妹,离老家近一点。临走的时候,我们三兄妹约定,每年正月初二大嫂生日的时候,我们都回河坝子街上妹妹那里,一家人团聚一下,同时回去给过世的亲人上坟。
今年正月初二,我们去给父母上坟,特地转回老家去,院坝里的荒草,差不多可以没过人头了,那座废弃的老屋,已经摇摇欲坠了。轻轻地推开吱吱呀呀的门,厨房、寝室、堂屋、转角房、杂物间,一股破败、潮湿、阴郁、凋敝的气息,扑面而来,屋瓦东一槽西一片地滑落,露出一块块灰色的天空,衰朽的房梁,长出一朵朵小小的真菌,泥墙剥落,漏痕斑驳。一间间慢慢地走过去,看过去,那些年生活的影子又浮上心头。也许一个夏天,一场风,一场雨,那衰朽的老屋,就会轰然倒下吧。只有我们交给邻居代养的那只老狗,看见我们回来,连滚带爬地从对面的山坡上冲下来,冲到我们的脚下,撒欢、打滚,围着我们跳来跳去,转来转去,绕来绕去,蹭来蹭去,嘴里发出呜呜呜的欢乐的叫声,还是那样的亲切。当我们离开的时候,看见我们上了车,它被无情地挡在车门之外,那眼光里流露出来的各种困惑、迷茫,真是令人忍不住要伤心落泪。
佛家讲“断舍离”,我们的人生,总是在不断地收获一些东西,同时也在不断地舍弃一些东西,哪怕是最难舍弃的。最终,尘归尘,土归土,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是人生这样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感受着人生的喜怒哀乐,这份真切的情感,才是我们实实在在所拥有的东西。
那份一家人团聚的融融之乐,那份兄妹之间的亲情,也只存在于今生今世。我们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人生,好在现在资讯很方便,有了电话,有了微信群,一家人可以随时地互通信息,可以视频,可以发个小红包,大家抢一下。这份平凡人生的安稳与喜乐,也就只能如此了。
那个很少回去的家,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一直铭记。我的根,在那一片青山绿水的土地上。